「因為你允許我們這樣做」：《說不出的邪惡》與《邪惡勿語》的社交恐怖

驚嚇與恐怖，是我們看恐怖片時如坐針氈的兩種反應。驚嚇來自片中無法預料的危機，它來的又快又急，而且只在第一次觀影的當下奏效。恐怖則與觀眾的生活經驗彼此呼應，它需要較長的時間在我們的腦海裡成形。一旦成形後，即使我們對劇情的不幸發展已有心理準備，恐怖仍會在每次重播作品時，陰魂不散地現身。

2022 年的西班牙片《該死的咖啡桌》(The Coffee Table) 就是說明驚嚇與恐怖差異的絕佳例子。這部作品將我們對兒童意外事件的恐懼，以最誇張與最殘酷的方式演繹出來。片中的不幸意外來的猝不及防，相信看過的人都能體會那種直衝腦門的驚駭刺激。但是主角意識到鑄下大錯的痛悔，以及他徒勞無功的掩飾現場慘狀的身影，才是真正讓人感到恐怖的關鍵，因為我們不由得想起自己犯錯時幾乎讓思考停滯的困窘，害怕東窗事發的煎熬，還有真相爆發前宛如凌遲的漫長時間。

《說不出的邪惡》：日常生活的「社交恐怖」

無獨有偶，同年上映的丹麥恐怖作品《說不出的邪惡》(Speak No Evil) 也反映了日常生活的不愉快經驗，而且成為一部令人相當不舒服的「社交恐怖」電影。它說的是平凡家庭被殺人魔滅門的悲劇，但它也呈現現代人在衡量社交距離及關係界限時，遭到自私自利的對象予取予求的困境。而我們的禮儀、同理心或是理性思考，都成為姑息邪惡的幫兇。

《說不出的邪惡》的丹麥語片名是《客人》，這個看似無趣的片名，其實正是它給觀眾的第一印象。本片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幾乎像是一齣平淡的生活喜劇，令人想起北歐電影冷眼看世界的獨特幽默感。一個丹麥家庭在旅行時認識了荷蘭夫婦派翠克及凱莉，並在幾週後收到對方的來信，邀請主角一家來鄉間度假。事實上，他們並不確定是否該信任萍水相逢的陌生人，但基於禮貌及盛情難卻，他們還是在百忙之中抵達了荷蘭。

派翠克與凱莉的確熱情且好客，但打從第一天的晚餐開始，兩人不時地在言行上出現許多看似無心卻失禮的徵兆。主角盥洗時不斷被擅闖浴室的屋主打擾、私人空間被偷窺、孩子的客房又舊又窄，且派翠克似乎不把他們的感受當一回事，在食衣住行上刻意與他們唱反調。然而主角們還是客氣地隱忍下來，即使他們一度駕車逃離，卻又在折回來找東西時，被對方軟硬兼施的說服而留宿。

主角不斷退讓的反應看似違背常情，但這的確是真實生活中可能出現的情境，對重視外在形象與人際關係的人們來說，與其跟對方攤牌而彼此交惡，倒不如靜觀其變並試圖理解他們。編導相當巧妙地將緊繃的氛圍控制在善惡難辨的界線上，相較於恐怖片裡金玉其外的邪惡偽君子，屋主的不完美反而變成最好的保護傘，讓觀眾困惑他們究竟是包藏禍心還是不拘小節。令人跌破眼鏡的是，劇情曾一度讓派翠克以人生導師之姿，開導主角放開心胸做自己，更令我們懷疑是否錯看了好人。

由於電影將駭人的真相壓到最後一刻才揭曉，當我們被派翠克的翻臉給驚嚇到時，已陷入恐怖中無法抽身。先前無所事事的日常慵懶步調，讓我們與主角一樣呈現催眠般的狀態，對情勢的改變不知所措。主角逃亡失敗後，甚至放棄抵抗地留在原地，盼望對方能保留斡旋的餘地。然而派翠克與凱莉迅速的殺死他們，並奪走他們的女兒。兇手沒有交代任何動機，只留下一句話「因為你允許我們這樣做」。這句台詞也原封不動的出現在重拍版《邪惡勿語》的關鍵劇情，但力道比起原版卻遜色許多。

《說不出的邪惡》邪惡宛如理所當然的日常

《說不出的邪惡》最令人毛骨悚然之處，在於片中的邪惡宛如理所當然的日常，主角就像進入一個價值觀顛倒的平行世界，卻仍試圖用自己世界的邏輯去解釋它。派翠克與凱莉對自己行為的淡漠態度，令人想到《仲夏靨》(Midsommar)的居民與死亡共存的生活習慣。相對的，主角一家基於「入境隨俗」的禮貌，努力的以客氣的態度獲得屋主的接納，而屋主也將他們當成獵物對待，作為納入自己世界的方式。「因為你允許我們這樣做」這句台詞並非勝利者的虛張聲勢或戲謔嘲弄，我們不安的發現，這句話來自於派翠克與凱莉心中最真摯無邪的想法。

另一方面，《邪惡勿語》在反派的動機上就有較多的著墨。詹姆斯麥艾維飾演的屋主提及他對中產階級與衛道人士的憤恨，他認為這些人充滿虛假的雙重標準，言不由衷的捍衛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價值，充其量僅為了炫耀自己的社經優勢，因此他用無禮的態度測試及羞辱被害者，以驗證這些人是死在自己的懦弱心態上。換句話說，他將殺人越貨的暴行，視為一種對主流思想及道德的反叛戰爭，而他說出的「因為你允許我們這樣做」則更像是醞釀已久的開戰宣言。

《邪惡勿語》將原作的虛無恐怖，變成正反雙方為了捍衛自己價值觀而爆發的生死搏鬥。雖然主角精彩的脫逃過程，以及最後大快人心的結局，讓本片的娛樂性遠勝原版，但《說不出的邪惡》在蛛絲馬跡裡流洩的不安及神秘感，依然讓它帶給觀眾更深沉、更揮之不去的恐怖。